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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好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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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歷元年,正月二十四,午時。

天陰似鐵,不見一絲日光,似是要落雪。

六盤山西麓五十裏,兩側山嶺之間,是一片狹窄灘地。曾經於此蜿蜒而過的河流已經幹涸多年,只為這裏留下累累礫石與一個平凡名字——

好水川。

凜冽北風掠過荒川,吹熄了亂石堆中宋軍營竈的餘燼。身披青甲的兵卒們草草用過午飯,便又結成漫長隊列向前跋涉。騎兵步卒陣隊整肅,宛若一條青色巨蛇在谷底蜿蜒而行。

這一路涇原路宋軍共有八千將卒,兩千騎兵與長槍隊先鋒而行,中軍四千以步卒為主,亦配了輕騎和清邊弩手,後軍兩千俱是步卒與弓箭手。

中軍輕騎營隊列之中,當先一騎全身亮甲,須發半白,正是知慶州兼環慶路副總管任福。他一生將兵,勇冠陣前,掌中四刃鐵簡威風八面,如今雖已年屆六十,但矯捷雄健,不輸壯年。去年白豹城一役,他率番落騎軍破城於一夜之間,縱兵大掠,焚敵巢穴,獲牛馬、橐駝七千有餘,委聚方四十裏,平骨咩等四十一族。這一戰令他名滿天下,官家親敕嘉獎,晉封他為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

他上月奉韓琦之命,率一萬八千宋軍自鎮戎軍挺進懷遠寨,以掃平襲擾當地的夏軍。一路勢如破竹,進境頗為順利。懷遠寨解圍之後,原本應取道得勝寨轉赴羊牧隆城與守將王珪匯合,誰知卻遇上一千餘名黨項山訛軍。任福率部與之交戰,數戰皆捷,斬首數百,引敵潰走。他一路追擊,直到張義堡。誰知這一路山訛軍行動詭捷,轉過幾道山梁,竟兩路逃竄而去。任福思忖之下,亦是分兵南北兩路追擊,北路由副將朱觀領一萬人沿籠絡川一線而下,南路八千人則由自己親領,直入好水川。行至今日,已走了三日三夜,將卒俱已疲乏,卻還是未攆上逃敵。

晦淡蒼穹,暗無顏色。任福擡頭分辨天時,心中暗生一絲焦躁,轉頭吩咐身邊傳令官請先鋒官至中軍回話。

不多時,先鋒官驅馬而至。他一身重鎧,背上負了一張黝黑長弓,烏漆箭筒內滿滿載了數十支長箭,羽柄絳紅,在這蕭瑟冬日裏格外耀目。

弓曰無極。

箭曰長生。

這先鋒官赫然正是前年官家決意增兵西北之際在寶津樓箭震三軍的桑懌。他本就是涇原路一線兵馬督監,西線戰事趨緊以來,便專為任福執掌先鋒營。

桑懌帶馬近前,向任福橫臂行禮:“任帥有什麽吩咐麽?”

任福面色沈凝:“上一撥斥候還未有回報麽?”

桑懌稍稍帶住馬韁,向任福搖頭道:“已經去了一個時辰,算來早該有信了,卻還不見回來。”他轉身看向任福身邊鞍上之人:“展大人,你看如何?”

那人良駒駿騎,輕甲佩劍,正是展昭。自範仲淹獲知涇原路用兵決議當夜,便遣展昭自延州直赴鎮戎軍,一路與任福中軍隨行,算來已有月餘。範仲淹與韓琦原是各掌一路軍政,若遣鄜延路其他將官前來,只怕有礙兩路之涇渭。展昭本為官家為範仲淹欽點之護衛,並不在軍籍之內,也便少卻了這層顧慮。範仲淹素來倚他慎明沈穩,藝精馬快,若遇急情,亦可協調處置。當日任福夜焚白豹城,展昭亦身逢其役,便是如此。任福與桑懌對展昭一向親信敬重,相處頗為融洽。

展昭此刻見桑懌相問,思忖片時,道:“不妨再派一隊斥候出去。此處距羊牧隆城不過二十餘裏,若是暫無逃敵訊息,不如先入城與王珪大人匯合為妥。”

當日韓琦遣將出征,曾向任福親頒軍令:“茍違節度,雖有功,亦斬!”此番為追殲逃敵,大軍偏離得勝寨路徑,取道張義堡,雖然殊途同歸,均往羊牧隆城而去,但實已有違帥令。展昭面上不言,心內卻一直難安,只盼早日平安抵達,以免橫生變數。

任福卻緩緩搖了搖頭:“這一路追敵至此,百已九十。若是功虧一簣,何為丈夫!”頓了一頓,朗聲喝道:“畢其功於一役,不放一匹敵騎出川!”

他聲如洪鐘,周遭輕騎營均是聽得清清楚楚。輕騎營衛們均是精神一震,挺直胸膛,催馬行得更快了些。

展昭心內暗嘆一聲。桑懌似是也想說些什麽,卻終是止住了言語。

倏忽之間,從東邊山麓遙遙奔出一騎,勢如流星,不見蹄塵。山勢崎嶇,那人馬速卻絲毫不減,自山崖之間縱躍而下,轉眼之間已落入川底,駿馬長嘶聲中,鬃尾一線,向中軍隊列直面而來。

中軍外圍正是清邊弩隊。弩營兵卒瞬時警戒,百人長陣驟然集結,兩排弓弩手單膝跪地,握緊弩刀扳機,登時便要向那人發射,卻聽身後有人高聲叱道:“且慢!”

這一聲內力滿蘊,沈沈入耳,正是展昭所發。任福桑懌均是心內一震,回頭望向展昭。只見他眉峰微蹙,低聲向任福道:“任帥,來的是甘寧郡主。”不等任福發話,已鞍韁一震,從騎隊中策馬奔出,向來騎迎去。

任福早已聽說傾城奉聖旨隨範仲淹同駐延州,他對此本就不以為然,此刻心內更增煩躁,搖頭喃喃道:“都說範大人治軍有方,我卻不解,他為何竟能縱容女流之輩出入軍中,恣意妄行。平素在鄜延路裹亂也就罷了,如今竟沾上了我們涇原路。”

桑懌正在一旁眺望,聽了任福這話,卻是微微一笑:“任帥,你一世用兵,最擅出奇制勝,怎地今日倒如此墨守成規起來?依我看,如她這般的女流之輩,只怕放眼天下,也尋不出幾個來。”

說話間展昭已迎至傾城馬前,只見她塵沐戎衣,寒縈素甲,雙頰冷暈薄緋,坐下絕影亦已是精疲力竭,鼻息含煙,竟似是一人一騎,長路疾行而來。他與她多日不見,乍然軍前相逢,一時心懷難以盡敘,只是低聲問道:“你好端端留在延州,怎地到了這裏?……似這般魯莽直奔,沖撞中軍,幸虧我辨出是你,否則只怕早已傷在清邊弩營之下……”

傾城眉間緊蹙,清瞳銳閃,截斷展昭話語:“任福大人在哪裏?我要見他!”

展昭心內一驚:“出了什麽事情不成?”

傾城一抖手中馬韁,急道:“待我見了他,你便也一並知道了。”

展昭見此,心知必有重大緣故,連忙轉過逐星,帶傾城直奔向任福駕前。

桑懌望見傾城,向她遠遠笑道:“郡主別來無恙!”

傾城向桑懌只一點頭,並不答話。她見展昭徑直奔向任福身邊,亦是趨馬向前,向任福問道:“尊駕便是任帥麽?”

任福見她輕甲精騎,一身飄灑蕭肅,方才心中嫌隙已減了七分,點頭答道:“我便是任福。”

傾城從懷中取出一封短箋,遞向任福面前:“這是範大人親筆信函,請任帥這便一閱。”

任福眉頭一凜,接過信箋,展信而讀,面色一變,失聲道:“元昊重兵昨夜異動,自天都山南麓疾行南下,今日午後恐抵羊牧隆城北一線……這,這是哪裏來的消息?”

傾城微一嚙唇,道:“大人不必問詢淵源,此事千真萬確。我今日淩晨從延州啟程,一路驅馳七百裏,便是為了將這消息帶給大人。”

任福目光閃動,沈聲道:“前幾日斥候消息,天都山夏賊軍營擬移向渭州一線,怎地一夜之間便即南下?”

傾城緩緩道:“種大人當日定下反間之計,籌劃數月,終於謀定功成。元昊已於七日前誅殺野利旺榮!此事尚秘而不宣。如今只怕多半是他發覺中計,惱羞成怒之下,親引重兵強襲涇原一線,想尋個去處,一洩心頭之恨。”

此言一出,任福桑懌展昭三人俱是一驚。傾城又道:“以範大人之見,如今之計,請任帥立即趕往羊牧隆城與王珪大人會合才是。雖只怕亦是眾寡懸殊,但據城堅守,總好過在這谷地中進退不得。”

任福眉頭深鎖:“這信中說夏賊重兵南下,究竟有多少?”

傾城默然一頓,緩緩低聲道:“尚未詳知。”

任福垂目沈思,桑懌見此,向展昭使個眼色。展昭會意,帶馬暫將傾城引向一旁稍遠之處,以便任福與桑懌會商處置之法。

傾城輕嘆一聲,松開馬韁,任絕影隨騎軍營前行,擡手從鞍前解下皮囊飲水,恰逢絕影馬身一晃,她一時不防,嗆得連連嗽了幾聲。

展昭從未見她疲累若此,嘆息道:“半日奔馳七百裏,竟是不顧性命了麽?再急的軍情,延州城內也有信差驛使。況且如今情勢不明,兇險難測,你又為何一定要親來送這消息?”

傾城避開他目光,搖了搖頭:“信差驛使雖多,卻哪裏有比絕影更快的馬?”

展昭低聲道:“元昊兵動軍情,究竟是如何得來的?”

傾城道:“是雅蘇得了消息,飛書傳往延州給我的。範大人見事態緊急,便遣我來尋你們。”

展昭奇道:“他又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傾城低下眉頭:“我也並不清楚。只要這消息確實,你又何必追問太多?”

展昭皺眉道:“雅蘇現下便在羊牧隆城,若將此事告知王珪大人,轉來此處,不過數十裏路程,又何必報信延州,舍近求遠?”

傾城眸光一黯,淡淡道:“此事說來話長,不提也罷。”

原來雅蘇那夜與範仲淹議定結盟,第二日便趕赴羊牧隆城。未有幾日,他幼弟摩勒亦率領二百餘飛羽騎趕到。羊牧隆城守將王珪秉性謹慎,見夜落紇一部是範仲淹親遣協防,表面上恭謹有禮,心內卻多有見疑之處,布防安排,全不開誠布公。雅蘇見此,知他嫌隙異族,難結誠意,便尋個借口,退出內城,率部駐紮在羊牧隆城西五裏處的一處堡寨之中。飛羽騎給養裝備,亦全是自理。雅蘇心性及是矜傲,往來書信之間,並不向範仲淹提及此事。此番得到夏軍消息,亦是寧可向延州遙遙傳書,也不去知會王珪。

傾城望向展昭,見他沈吟不語,似在思索其中緣故。她眸光投註在他側影之上,回想這兩年來,似乎與他從未分離如此長久。如今一番辛苦奔波,再能與他並轡而行,雖然極可能一場惡戰便在眼前,心內卻不知怎地竟是寬松了幾分。

那夜轅門之外忘情一瞬,連日來在她腦海中回旋難去。他那一問,她依舊難以作答,只是昨夜接到雅蘇傳訊的那一刻,她迢望天邊寒星,提鞭被甲,霍然而去,半刻亦不能稍待,全不顧範仲淹一片苦勸。

情急方知,關心則亂。

傾城心內一嘆,目光轉回馬前。天地黯以晦,當午如昏時,前路茫茫,不知盡頭何處。

忽然,前方隊列傳來一陣甲衣簌簌之聲,大軍赫然停步不前。桑懌一驚,催馬前行,追上先鋒營,卻見傳令官快馬向自己奔來,行到近前,滿面凝重,低聲道:“桑大人,前面路上有些東西,不知何物,您去看看罷。”

桑懌心中微微一驚,回身見傾城與展昭亦已策馬追隨而來。他向令官一點頭:“帶路!”

先鋒營最前面是一千廣銳騎兵,共分四營,一向由桑懌親領指揮。此刻騎隊沿路佇立,俱是看向前面道路中間,甚至不聞馬嘶之聲。

礫石灘塗之上,赫然現出一只木箱,長約九尺,高約三尺,通體粗糲,漆黑如墨,板材之間密密層層,不留一絲縫隙。川底本是荒無人跡,這木箱無緣無故不知被誰遺棄在此,實在是怪異至極。

桑懌飛身下馬,幾步走到這木箱之前,緩緩伸出手去,在木板上輕輕叩動了幾下。觸手之際,發覺這木板竟是極為厚重,也不知裏面究竟藏了些什麽。

桑懌深深吸了口氣,雙手撐住箱蓋邊緣,想將打開來看個仔細,卻聽展昭在他身後沈叱道:“桑大人且慢!”

桑懌轉過頭去,只見展昭與傾城俱已下馬走上前來。箱內忽地湧起一陣低鳴,在木箱中隱隱回應出嗡嗡聲響,令人聽了心中竟是一陣莫名恐懼。展昭頓住腳步,潛心傾聽,驀然全身一震。他回望傾城,見她眉頭深斂,眸光憂懼,向他緩緩點了點頭。

靜默之間,幾朵寒絮飄落額前。霰雪無垠,疏忽而降,似是落入心間,令人微微戰栗。

桑懌向展昭問道:“展大人,依你看,箱中何物?”

展昭緩緩道:“是信鴿。”

桑懌心中驟然一暗。他默然半晌,忽地單膝跪倒,將右耳貼向地面,一瞬間面色劇變。

徐徐馬蹄聲在身後切近,語音低沈,直如灰暗天色,正是任福。他緩緩問道:“多少來敵?方位如何?”

桑懌猶跪臥在地,雙手已是微微顫抖。驀地,他直身而起:“西面南面北面俱有,兩裏之外,至少十萬之眾。”

任福全身一震。他緊緊閉起雙眼,須發隨風飄動,輕雪紛紛,縈絆其間,結成細碎冰晶。

忽然,他張開雙眼,向桑懌問道:“咱們在鎮戎軍留下的那幾百個孩子,年紀最大的,只怕已經有十五六歲了罷?”

桑懌答道:“不錯。俱在十四歲到十六歲之間。”

任福續道:“你出來前,可給他們留了操練功課?”

桑懌氣息起伏,答道:“我命他們每日三操,決不可有半分懈怠。”

任福又道:“他們的馬匹和皮甲呢?”

桑懌目中已微現淚光:“俱已辦妥,一早便分發了下去。”

任福點了點頭,緩緩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我們今日埋骨於此,來日終會有人替我們雪清遺恨!”

他驀然勒住馬韁,那坐騎驟然吃痛,長嘶一聲,在原地揚起前蹄,一個盤旋,直面身後一眾營將,厲聲喝道:“常鼎、劉肅聽命,懷遠騎營先攻,為廣銳騎營清開道路,長槍隊居間對付鐵林,一路南去;唐忠、任懷亮、楊玉、王慶聽命,中軍長槍營步卒在外,清邊弩手居中;後軍步卒弩手,北向突圍!”

甲衣泠泠,寒鐵相擊,眾將一齊下馬而跪:“末將領命!”

任福擡頭向西南方望去,只見一片臨川絕壁,嶙峋孤高,崖上一片犄角,俯瞰谷底。他向桑懌叱道:“桑懌,你可看到這十字峰?你帶一隊廣銳營,強突西南,攀上山崖之間,一觀敵情,二引方向。只要這好水川還有我軍一兵一卒,你便不得下峰!”

桑懌單膝跪地,含淚呼道:“領命!”

任福緩緩點了點頭,面上竟現出一絲微笑,忽地縱馬上前,一鐧向木箱劈去。銀光耀眼之間,喀拉一聲,箱蓋被這一鐧之力斬為數段。

木屑橫飛,百羽齊震,數十只墨羽信鴿自箱中撲簌簌騰空而起,淒厲哨音穿越重重細雪,響徹山谷之間。

傾城怔怔望向眼前這一幕。展昭驀然回身,走到她身側:“上馬!勒緊絕影,隨在我身後,莫要離開半步!”

傾城一驚而覺,見展昭已翻鞍跨上逐星。她深深呼吸一聲,走到絕影身邊,輕按鞍轡,躍上馬背。

落羽紛紜,雪漫飛。鴿哨回旋不絕,山谷南北兩側漸漸顯出黑色陰影。鐵蹄踏地,驚雷隱隱,西夏前軍面目盡現,如濃雲般迎面湧來。

黨項王師,鐵鷂軍。

漆黑色重鎧覆蓋了其下血肉,那已不是兵卒,不是戰馬,而是玄鋼冰鐵般的魔獸,張開森然利齒,欲將天地萬物一並吞噬。

懷遠騎營已結成陣列,拱衛前軍鋒前。桑懌身邊所率廣銳騎營隱伏在懷遠騎營之後。刀無言,馬聲寂,千百槍矛直指天空,如一道道冰冷白虹,耀亮蒼穹。

展昭隨在桑懌馬後。他望向前方徐徐湧近的暗潮,一字字向身畔道:“莫忘記,你曾經答應過我什麽。”

傾城眸間重重一顫。

那一日,掌心輕觸之際,誓語已深然烙印,永銘心底。

……天時有盡,吉兇無常,此約三,不得先我而死……

忽然之間,她只覺懼意盡去,擡起頭來,握緊腰間劍柄,靜靜道:“你放心。你我之約,絕不負於今日。”

他依然註視著前方,面上緩緩現出微笑。

辭悲喜,別淚戚,唯覺寒風細細,微透鐵衣。

滄滄然一聲,劍如雙璧,離鞘同出,輝影映射,驚散澹澹飛雪。

這一瞬,天地俱寂,心意澄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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